弑亲者将遭到诸神和世人的永世诅咒。巴斯站在窗前,上百次地思索这句话。
明月将满,夜空澄澈,他将百叶窗一扇扇推开,让夜里的寒意灌进卧房。他静静地伫立在窗边,全身赤.裸,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类似于动物发出来的呜咽,他回头看了眼床上缩成一团的女人,轻轻关上窗子,将还有余温的火炉拖到她身边。这可人儿棕发棕眼,皮肤白似牛奶,下...体和乳..头都穿了铁环,背上却纵横交错、伤痕累累。一个背离誓约、必遭天谴的守夜人逃兵是没资格挑剔的,她身上只要没疹子就该谢天谢地了。即便这样,她也比他在长城时经历过得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年轻可爱。他很感激她的陪伴,尽管在她身上他没能得到任何满足感。
巴斯向店主额外多付了三枚银币,给他今晚的床伴买了碗月茶,这几乎掏空了他的钱袋。可像他这般低贱的私生子比北境的积雪还要多,让这姑娘倒霉地生下他的种简直就是作孽。
他扯过一件白色的旧外衣,棕色的马裤,穿戴整齐,拿上自己的木竖琴,如今这乐器代替了他手中的长剑,成了他吃饭的家伙,光靠歌唱冬女、山间群狼、风流少年和傻子佛罗里安就赚到了满满一袋钱币。他光临这家酒馆的第一晚,有个头发红得像甜菜根一样的妓女喃喃着对他说:“诸神一定很钟爱你,给了你这样的嗓音,还有这张英俊漂亮的脸。”
她不止一次地提出用嘴来满足他,他也不止一次地拒绝,光是瞧见她的头发,就让他心碎不已。他忍不住想起雷蕾,忍不住在脑海中勾勒她长大后的模样,幻想着她再见到他时脸上的神情,会不会露出微笑,令他绝望的是,他怎么努力也拼凑不出那丝微笑,时间太久了,尽管他认得她的发色,眼睛,酒窝,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妹妹的样子,在他心里,她是一件精致、优美、珍贵的宝贝,就算见到,他又有什么资格靠近她?他脱下黑衣的那一刻就断送了前程,余生都注定是在阴影中沉默苟活的孤民,不能说出真名,只能四处躲藏,直到他灭亡的那一天,都将活在谎言之中。
可这算得了什么呢?
与雷蕾的笑容相比,荣誉算得了什么呢?
与血亲的安危相比,誓言又算得了什么呢?
巴斯盘腿坐在火炉对面,伸手取暖,抬头注视着未熄的火焰,上百次的跟心中的神作交易,他会被地狱吞没,禁锢,摧毁,埋葬——
——怎么样都行,他统统照单全收,只要……让我再看她一眼。
诸神慈悲,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。眼下他下榻的这家驰名酒馆,就坐落于龙石岛唯一的渔村内,此处距离潮头岛不远,所以生意非常可观,酒馆的底楼是一间大厅,相当宽敞,却很低矮,全靠中央的一根大橡木柱子支撑着拱顶。大厅里摆满了桌子,经常座无虚席,这里是酒徒、水手和妓..女朝圣的宝地,墙上挂着闪闪发亮的锡酒壶,临街有一排玻璃窗,门旁搭着葡萄架,上方有一块哗啦作响的铁皮,历经风吹雨打,早已是锈迹斑斑,它安插在一根铁扦上,随风晃动。这种朝街的风标,也是酒店的招牌。锅炉里燃着木头和泥炭,映照着酒馆好似黑暗中的一家打铁铺子。透过窗上的破玻璃,可以听见酒杯声,吃喝声,咒骂声,吵架声。大厅里热气腾腾,铺面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轻雾。巴斯顺着一道嘎吱作响的楼梯下去,猛然发现小酒馆比往常更加嘈杂,大家酒喝得更多,咒骂得也更凶了,大厅里弥漫着恶臭的血腥味儿,夹杂着哭爹喊娘的哀嚎,只消一眼,巴斯就察觉到声音的源头。
原本应在隔壁屋子里剁肉的厨子此刻在大厅里操起砍刀,连瞄准带比划地想砍下一大根烧干的劈柴,巴斯顺着劈柴往上看,才发现厨子的刀下躺着一个汉子,从头盔到马刺,全身上下都穿戴着不成套的沉甸甸的甲胄,他扯下头盔,高谈阔论的同时也在破口大骂,他的腰带插满匕首和短刀,腰侧佩着一把长剑,左手边放着一柄生锈的弩箭,面前摆着一只大酒罐,一个袒胸露乳的胖墩墩的妓..女在他身旁咧着嘴在咯咯直笑。手举酒罐,来回奔跑给人斟酒的姑娘们被这情形吓得是又哭又叫,周围的食客则是骂得更欢,喝得更多。
巴斯顺手拿了杯蜂蜜酒,他往后一仰,全身倚在旁边一个姑娘的胸前,朝厨子拍了拍手,指了指自己的嘴。
“等着!”话音刚落,厨子手起刀落,那根酷似劈柴的人腿应声落地。
“快快,抓紧,绑好!”女掌柜的麻利地举起烙铁。失去一条腿的汉子翻滚着,嚎叫着,声高得盖过了全场的喧哗声。
厨房小弟给巴斯端来了晚饭,一只烤鸭,一小碗黄油拌豌豆和一大壶黑啤酒。烤鸭很烫,他舔舔手指上的油脂,撕下一大块鸭肉,他没有去碰豌豆,不知怎的,他想起小时候跟雷蕾几乎每天都吃的脏雪拌橡子糊。
这时,一个小乞丐经过桌子上被截肢的伤患,脱下小丑一样的帽子向他致敬。“诸神保佑你!昨天企图驯龙的勇士被烧光了头发,烧没了鼻子,烧没了脸,最后连脑袋都化作灰烬!!行行好吧,老爷,给我个小钱买块面包吧……”
“行行好!”小乞丐唱道,紧接着挨了老爷一耳光,瘦骨嶙峋的身体飞似的摔向另一张桌子,装有食物的餐盘和酒杯纷纷砸落在地,这下酒客、厨子和店主也加入了给他一耳光的行列,沉甸甸的大铁碗更是直接朝这孩子的后脑勺上招呼,可怜的孩子头晕目眩了,酒馆里的人在他的眼里变得飘忽不定,两只流血的耳朵只听见一阵阵尖笑声,女人的咒骂声,孩子的啼哭声,所有的声音都狂吠不止,诸神啊,他要死了吗?
正当此时,一声清晰的叫喊从乱吠的人群中响起。“流浪歌手请大家喝一杯,圣母慈悲,饶了这孩子。”
几枚钱币稳稳地飞入店主手中,像一盆冰水浇在鼎沸的喧嚣上。粗鲁的咒骂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、带着期待的沉寂。
“圣…圣母慈悲!”店主率先反应过来,脸上堆起油滑的笑容,攥紧银币,对地上的小乞丐啐了一口,“还不快滚!”
这场不愉快的小插曲像热酒馆里的雾气一样,迅速消散了。粗鲁的笑骂和杯盏碰撞声重新涨潮,巴斯放下空酒杯,灼烧感从喉咙滑到胃里,仿佛饮下的不是啤酒而是融化的铁水。他没再看那群重新雀跃的酒徒,径直走到蜷缩在污秽地板上的小乞丐身边。那孩子瘦小的身体微微抽搐,像只受惊的雏鸟,两道暗红的血流从散乱油腻的头发下淌出,划过肮脏的脸颊。
巴斯俯下身,撕下自己上衣的下摆,布条边缘扯得很毛糙。他用这些布条,就着地上不知谁泼洒的廉价烈酒,擦拭着小乞丐后脑勺和脸颊上的血污。孩子的皮肤冰凉,带着一股劣质油脂和恐惧混杂的酸馊味。蘸酒的布条刮过伤口时,孩子发出细小的呜咽,身体缩得更紧。
“想活命就别动。”巴斯声音低沉地告诫,不带多少温度,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几乎听不见。他包扎的手法简单有效,几下就将伤口大致盖住,勉强止住了血流。他留意到小乞丐破烂不堪的衣衫下,肋骨根根凸起,饿上四天的鬣狗见到他都会绕道走开。
巴斯拎着孩子的后颈衣领,像提起一只猫崽,将他拖到自己桌旁的空位子上。那盘还剩一半的烤鸭还散发着油腻的香气。他撕下一条大鸭腿,塞进孩子微微颤抖的手里。
“吃吧。”他只吐出一个字。
劫后余生的小乞丐茫然地看着手中的食物,饥饿最终压倒了恐惧和眩晕,他猛地将鸭肉塞进嘴里,腮帮子疯狂地鼓动,发出动物般急切的咀嚼和吞咽声,油亮的鸭腿被他用仅剩的几颗牙齿来回撕扯,店主养的狗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望着。
巴斯将视线重新投向大厅中央。那个刚刚断腿的汉子不知是被灌了罂粟花奶还是晕厥了过去,终于不再嚎叫。女掌柜的正满头大汗地用烧红的烙铁再次封烫伤口周围翻卷的皮肉,发出令人作呕的“滋滋”声和焦糊味。浓烈的血腥气并未消散,反而混合着皮肉焦臭,更加粘稠地弥漫在空气里。
“能好心给咱来口水吗?”小乞丐嗦吸着半点肉都不剩的鸭骨头,看上去已经彻底从刚才的劫难中走出来了。
像他这样的孩子向来处境悲惨,当然自有一套应对苦难的法则,巴斯暗暗想道。他买了杯苹果酒给小家伙儿喝,这种酒果香浓郁,劲儿又不大。但是小家伙儿似乎受宠若惊,他双手捧着酒杯,一口气喝个精光。
“你是个外地人。”小乞丐砸吧砸吧嘴,万分笃定的说道。
“哦?怎么见得?”巴斯不动声色地将左手背过身去,摸到了匕首的护手。
“在你之前龙石岛上可没有哪个好人给乞丐买酒喝,说不定你是圣母派到这儿来拯救我的。”
也可能是陌客派来取你性命的。巴斯暂时收回了自己的手。
“哈!我知道了。你是来冒险驯龙的。”苹果酒开始让这孩子异想天开了。“说吧,你是来对付谁的,海烟,沃米索尔,银翼,灰影还是偷羊贼?”
“你说的是龙还是店主养的狗?坦格利安家族的龙怎么可能让外人随意靠近?”
“哎哟,我的好歌手,你居然不知道,前不久岛上的大王子亲自立誓不问出身,只要能驯服岛上无主的巨龙就能赐予土地和财富,并封为骑士,今后生的儿子也能当贵族,女儿能嫁给领主作领主夫人。”小家伙儿绘声绘色地讲起来,顺手拿走了巴斯动都没动过的豌豆。
“龙不是马。想驯服它得先问问自己有没有命在。”
“有人成功了!贪食者就被驯服了。”
“贪食者?”巴斯挑了挑眉,听到这个名字,大厅里的焦糊味和血腥气似乎凝固了一瞬。
小乞丐把几颗豌豆囫囵吞下,豆皮都没吐,活像只饿急了的小鼠。“就是它!一条比沃米索尔还要残暴的龙,像陌客的影子似的,总待在阴影里,吃得可刁钻了,专吃死掉的龙,没法载人飞行的小龙,胆敢来挑战它的莽汉和孵出不久的龙蛋。”他努力回忆听来的描述,小鼻子皱成一团,“人们说它浑身漆黑,鳞片硬如钢铁,眼睛是那种……那种野火一样的绿色,喷出来的火焰倾盆大雨都浇不灭!”
巴斯沉默地听着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粗糙的木纹边缘。他先前听过关于野龙的传说,贪食者的事迹他也略有耳闻,知道它是一条特立独行、凶残狡诈的龙,远离龙群,甚至连龙穴都选在最偏僻、最黑暗的山洞。它的名字本身就充满了不祥。
“它被谁驯服了?”
“一个姑娘!”小乞丐的眼睛陡然亮起来,酒精催生出的兴奋劲儿和倾吐秘密的激动让他双颊泛红,“没人知道她打哪儿来的,名字也很古怪,叫雷……雷什么来着?对了,雷蕾!大伙儿都这么传!”他手舞足蹈,差点打翻空酒杯,“他们说她就那么赤手空拳地走进贪食者的龙穴,就在最北边靠近石鼓楼那片火山下边!还不到一夜,她就骑着贪食者出来了!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!她飞得好高!整个天空都差点被贪食者的大翅膀盖住!”
“雷蕾?你……”巴斯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“你……确定那姑娘叫这个名字?”他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挖出来,像破碎的玻璃,带着血的腥气。不是疑问,是确认,是灵魂被无形巨锤重击后发出的呻吟。
小乞丐被他陡然扭曲的脸和眼中翻腾的阴暗吓得向后一缩,手中的豌豆碗差点脱手。那张沾满油腻的小脸瞬间褪尽血色。“是、是啊……都这么传的……雷蕾……”他怯怯地重复,声音发颤,“大人,你还好吗?你的脸白得像墙上的灰泥。”
“她骑着出来了??然后呢?她还好吗??龙有没有伤着她???”
小乞丐舔了舔沾着豌豆沫的手指,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:“呃,这个,有人看见她飞走了,也有人说她受了伤,被抬走了,女王派她去打仗了。说不太清。反正,那条龙是实打实被她骑出来了,好多人亲眼瞧见!”他似乎急于证明消息的可靠性,挺了挺瘦骨嶙峋的小胸脯,“那可是贪食者啊!多少不要命的勇士进去都成了它的点心,就她一个活着出来了!要知道,从前的贪食者只驮着一样东西飞过——就是它自己的影子。对不起,歌手大人,你是在流泪吗?”
小乞丐的话像根细针,刺破了他小心维持的坚硬外壳。他猛地抬手,动作快得近乎凶狠,抹去脸上那道温热的痕迹。